达者在纷争中的坚持
文/李秀贤
烟花三月下扬州，我是踏着春风，一路行吟，“寻梦”而来。在扬州三日，我抽空游览了瘦西湖，逛悠了东关街，观赏了樱花大道，然后谒拜了平山堂，算是圆了我的“扬州梦”。
平山堂位于扬州市西北郊蜀冈中峰大明寺内，是宋代大文豪欧阳修在扬州任太守时所建。当时，太守欧阳修非常喜欢这里的清幽古朴，觉得这里视野宽阔，于是在此建堂，专供士大夫、文人吟诗作赋。谒拜平山堂，是因为景仰欧阳修。他领导了北宋诗文革新运动，开创了一代文风；他仕途崎岖，但一直为政宽简，与民同乐；他竭力奖掖有真才实学的青年才俊，堪称千古伯乐。王水照、崔铭在《欧阳修传》中评论他是“达者在纷争中的坚持”。纷争似乎是他人生乐章的主旋律，但他以坚定的信念和达观的情怀，破解人生的难题。
穿过千年古刹大明寺院的八角门洞，就可以进入平山堂。这是一座幽篁葱茏、花木扶疏、清风雅静的庭院。进入平山堂，一种威肃的感觉油然而生。这是敬畏，敬畏这里的山水，敬畏这里曾经的主人。而敬畏之后，你自然会想象平山堂当年的情景，但事过境迁人变，已无法寻觅。不过你可以体会到这里如今依旧的幽静闲逸。山堂门外建了木棚，棚上爬满藤蔓，走进去一片荫凉；堂前古藤错节，芭蕉肥美，往前走一片盎然；通堂式的敞厅之上，“平山堂”三个大字的匾额高悬，吸人眼神，扣人心弦。堂为敞口厅，一排五间，堂前有石砌平台，名为行春台。台前围有栏杆，栏下是一个塘池，池内修竹茂密，绿荫冉冉，随风摇曳，意境飘逸。但最可惜的是，现在已无法体会到这里曾经有过的高远意境了。堂上的对联“衔远山，吞长江，其西南诸峰，林壑尤美;送夕阳，迎素月，当春夏之交，草木际天。”写得立意深远，气势磅礴，但原有的声势已随着岁月流失而消减。据说，堂建成之后，欧阳修端坐其中，抬头观望，只见江南诸山，历历在目，拱列檐下，与楹廊齐肩，仿佛触手可及，于是将其取名为“平山堂”。而如今，抬头远望，所见的就是城市的高楼和街道的车水马龙。宋代叶梦得在《避暑录话》中记有的景象：“欧阳文忠公在扬州作平山堂，壮丽为淮南第一。堂据蜀冈，下临江南数百里，真、润、金陵三州隐隐若可见。”现在，已无从说起。宋代秦观有诗赞美平山堂：“栋宇高开古寺间，尽收佳处入雕栏。山浮海上青螺远，天转江南碧玉宽。雨槛幽花滋浅小，风卮清酒涨微澜。游人若论登临美，须作淮东第一观。”这么美好的山山水水，已成为梦中的空中楼阁。
可是，徜徉在平山堂里，虽然很难想象当年平山堂的意境高远，但我们可以从欧阳修的诗词中体会当年平山堂的盛况和他的心境。他离开扬州一年后，在颍州知州任上，写过一首七律《答通判吕太博》：
千顷芙蕖盖水平，扬州太守旧多情。
画盆围处花光合，红袖传来酒令行。
舞踏落晖留醉客，歌迟檀板换新声。
如今寂寞西湖上，雨後无人看落英。
诗中，欧阳修回忆当年平山堂的盛况，对平山堂上纳凉赏荷、传花饮酒作了形象的描写。宋人叶梦得《避暑录话》记载：“公每于暑时，辄凌晨携客往游，遣人去邵伯湖取花千余朵，以花盆分插百许盆，与客相间，酒行，即遣妓取一花传客，以次摘其叶，尽处则饮酒，往往侵夜戴月而归。”
从以上的诗句和记载中，我们可以这么体会当年平山堂的盛况：平山堂视野开阔，可以俯瞰江南数百里的景物，真州、润州、金陵皆隐约可见；公务之余欧阳修带着僚属到平山堂休闲放松；他在平山堂种植松柏、竹林，竹叶遮天蔽日，堂中一片清凉；他命人到荷花种植地抽取荷花数千朵，分插于百余花盆中；酒桌就摆在荷花当中，酒筵就在花香中进行；酒宴开始，欧阳修主持传花行酒，官妓取一支盛开的荷花，交宾客依次传递，每人采一片花叶，传到谁手中没有了花叶，谁就得喝酒，这样的活动，经常到深夜才结束。
这些情景，好像与一个勤政爱民的太守不相符合。早年他可不是这样，当年“欧阳修特别注意培养自己雷厉风行、为天下先勇气与品质，并以此砥砺朋友。”（王水照、崔铭在《欧阳修传》）但是，他现在钟情于山水，与民同乐，和友相欢。宋代张芸叟说：“欧阳永叔如春服乍成，酾酒初熟，登山临水，竟日忘归。”王水照、崔铭在《欧阳修传》中写到：“岁月的历经，自我境界的不断提升，使欧阳修更加懂得在苦难之中，用种种美好的事物来自我遣玩。”
据传欧阳修与“外甥女”张氏有染，又“查无实据”。但他的政敌钱勰借此攻击他，因此他受冤被罢免了龙图阁直学士、河北都转运按察使等官职，被贬到滁州。他遭贬到滁州后，虽然对官场的尔虞我诈觉得深恶痛绝，对人性的凉薄感到心灰意冷，但他没有自暴自弃，也没有积怨成仇，而是以独特方式来表现他的人生追求，他自我遣玩，豁达、坦然地面对一切。这样，著名的《醉翁亭记》、《丰乐亭记》就诞生了。他纵情吟咏：“醉翁之意不在酒，在乎山水之间也。山水之乐，得之心而寓之酒也。”（欧阳修《醉翁亭记》）
表达了随遇而安、与民同乐的旷达情怀。他在《丰乐亭记》中记述他的快乐时光：“掇幽芳而荫乔木，风霜冰雪，刻露清秀，四时之景，无不可爱。又幸其民乐其岁物之丰成，而喜与予游也”。
但是，他并没有迷情于水山而不能自拔。他从滁州转到扬州任太守一年后，即使他钟情、留恋平山堂的快乐，但他还是以“眼疾”为由申请出守小郡，从扬州太守改任为颖州太守。他乐以忘忧，纵情风雅，豁达坦然地面对纷争并坚持着。至和三年（公元年），欧阳修离开杨州八年后写给好友刘敞的一首送别词《朝中措?平山堂》更能体现他的纵情风雅：
“平山栏槛倚晴空，山色有无中。手种堂前垂柳，别来几度春风。文章太守，挥毫万字，一饮千钟。行乐直须年少，樽前看取衰翁。”
当时刘敞出守扬州，欧阳修借送别之情，回忆往事，感叹人生易老。词中写到，当年平山堂的栏杆外是晴朗的天空，远山似有似无，一片迷蒙；他回忆亲手种植平山堂前的杨柳，表达依依不舍的思念之情；他告诫挥毫成万字的文章太守要及时行乐，不要辜负美好的时光。这不是消极，也不是故意渲染及时行乐。这是苏缨在《人间词话精读》中，所说的欧阳修“优哉游哉的贵族气质与纵情风雅的娱乐精神。”
“手种堂前垂柳”是有记载的。北宋末年张邦基在《墨庄漫灵》中记有：扬州蜀冈上大明寺平山堂前，欧阳文忠手植柳一株，人谓之“欧公柳”，公词所谓“手种堂前垂柳，别来几度春风”。他劝诫太守刘敞及时行乐，也不费解。他并不是表现消极的人生态度，而是他以豁达、淡定、从容的心态来勉励好友。他在快乐中“自我治愈”，依然“开口揽时政，议论争煌煌”（欧阳修《镇阳读书》）。王统照、崔铭在《欧阳修传》中说：他坚守着富贵不淫、贫贱不移、威武不屈的高尚品节，刚直耿介，充满“以天下为己任”的责任感和使命感。
事实上，“山色有无中”的境界，并不是谁都有。山色可以有中无，也可以无中有，人生亦是如此。人生需要坚持，而只有达者中豁达不羁、涵养高尚之人，才懂得以快乐的方式，在纷争中执着地坚持。这点苏东坡是能够理解他的恩师欧阳修的，他在《水调歌头?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》中为欧阳修辩诬，写到“长记平山堂上，欹枕江南烟雨，杳杳没孤鸿。认取醉翁语，山色有无中。”
欧阳修和苏东坡一样，都知道处江湖之远不必悲戚惆怅，居庙堂之高也应该淡定从容。欧阳修自言：“集古录一千卷，藏书一万卷，有琴一张，棋一局，酒一壶，一翁老于其间”，愿做“六一居士”。苏东坡从“一张琴”上，找到生命的旋律；从“一壶酒”中，享受生活的美味；从“一溪云”里，懂得自然之道。（费勇《作个闲人》）他们躬行“治愈主义”，一生没有快乐的经历，但自己却无比的快乐。
我从平山堂走出来，在杂乱的所思所想中，回过神来，口占七绝一首：“寺间披彩散佛光，庭外花枝映转廊。太守当年迎客影，悠然晃动在山堂。”
是的，太守当年的身影晃动在山堂，也晃动在我的心里。
年4月24日于儋州
李秀贤，字开璜，男，海南省儋州市人。一直从事学校的管理工作，闲时勤于读写。现为中华诗词学会会员，海南省作家协会会员，儋州市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兼秘书长，“知者理事”特邀理事、撰稿人。出版的主要著作：《口占成诗》（湖南人民出版社）、《随心说事》（香港新闻出版社）、《适意清飙》（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）等。
图文作者李秀贤责编常小靠审核古广祥
